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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

    次日清晨,天还没亮,上百个难民扶老携幼,慢慢来到九成山门前。君舆路上所遇的张老丈便在其中。他远远望向九成山门,那山门下早已人头涌动,大约有一两百人候在那里。张老丈急急走了过去,便向其中一人问道:“这位兄弟,请问今日王仙人的圣水撒了没有?”

    那人体型健壮,虬髯胡子,手脚粗大,腰间鼓鼓囊囊的缠着一个包裹。他看了张老丈一眼,哼了一声,却不答话。张老丈吃了个瘪,见那人长的凶恶,不敢再做声,又向旁人询问。

    便有人答他道:“老丈不必着急,这圣水早、中、晚各泼洒一次。今日你来得如此之早,连第一道水都还没下来呢。”

    张老丈这才放下心来,又抱一线希望问:“不知道如何能求一张王仙人的平安符箓呢?”

    边上一个人抢道:“这个倒是不难。”

    张老丈大喜,忙问:“请这位大哥指点一二。”

    那人讥笑道:“你若有金银珠宝,那是一点也不难。”

    有人接了一句:“若是高官显爵,同样也不难。”

    张老丈这才知道是调笑之言,满心希望落空,脸色黯然。

    跟着张老丈一同来的那个青年汉子愤愤道:“合着平头老百姓的命就该死么?”

    张老丈用拐棍捅了捅他,低声喝道:“小五,不要说了。耐心等候吧。”

    山路之上,四个九成山道人提着水桶,一路说说笑笑,朝山下走去。一人说得高兴,笑道:“今日来的这批灾民运气不错。这回的符箓可是师傅亲自画的。”

    另一个年长的道人闻言训道:“别乱说话!这赈灾的事情可以胡乱说的?记住,次次符箓都是师傅画的。”

    那被训斥的道人不敢反驳,心中暗道:十次有一次就不错了!

    四人正在赶路,忽见前面雾岚之中隐约出现几条人影。那年长道人心道:“怎么灾民都跑到这里来了,没人看守山门么?”

    他见来人拦住去路,便说道:“前面来的是什么人?快快下山去,圣水可不是在此处洒的!”

    对方并不答话,一声低低唿哨,全都扑了上来。那年长道人猛然惊觉,大呼一声:“小心!”

    一语未必,只听拳脚风声不绝,身边师弟闷哼声中相继倒地。

    他心中大惊,手中水桶一扬,朝面前的敌人掷了过去,反手就去拔剑。身旁一人飞足正踹在他膝弯之上,道人站立不稳,登时跪倒。正要站起身来,后颈被人用掌缘狠狠一切,将他打晕过去。

    一人站到他身旁,边扒他的道袍,边低声对同伴道:“速速换了衣服。”

    几人默不作声,将九成山道袍纷纷换到自己身上。那下令的人见收拾停当,冷冷说道:“都杀了。”

    张老丈耐心等候,见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百姓,正在心忧这么多人,不知道仙人的圣水够不够。忽见人群骚动,纷纷叫道:“来了,来了。”

    他抬头看时,果见几个道人远远而来,慌忙站了起来,在人群中挤来挤去,期望能站到前边一点的位置。

    然而那几个道人走到跟前,手中只有长剑,却没有看到什么圣水。众人诧异,嗡嗡议论之声不绝。

    却听一个带头道人喝道:“尔等闲杂流民,为何聚集在我九成山门下?速速散开了!”

    众多百姓顿时一片哗然,便有人喊道:“道长慈悲!我们是来求王仙人符箓圣水的!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众人纷纷附和,有人哭道:“我走了上百里地,只是想求得圣水保佑,请仙长开恩。”

    悲声牵动灾民愁肠,落泪的人越来越多,最后竟怨声大作起来。

    只听那道人冷笑道:“你们想要的祛病符箓,我们山上有的是,一大屋子都装不完。只要有钱,便可请回去保平安。谁叫你们爱财不爱命,天天巴巴的等着我们免费施救。我们师傅说了,今日起不再泼洒圣水,如要请符,十两黄金一张!”

    众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,就听一人骂道:“直娘贼!见死不救!谋财害命!你们和强盗相比有何不同?”

    灾民心中早憋了一股怨气,听他骂得舒畅,不由大喝一声彩。张老丈望过去,却是刚才不理自己的那个虬髯汉子,他心中道:此人北方口音,怎么来到此处?

    只见那道人大怒,喝道:“闭上你的鸟嘴,再敢乱说,小心刀剑无情!”

    那小五见这道人凶恶之极,热血上涌,怒道:“九成山道人好大的威风呀!就算是官府,也没这般蛮横吧!”

    那道人立刻喝道:“哪个乌龟王八蛋缩在下边放屁?有本事滚出来!”

    小五拨开众人,挺身而出,昂首道:“我说的!你难道还要杀我不成?”

    那道人盯着他看了一看,哈哈笑道:“道爷找的正是你!”

    瞬间剑光一闪,颈血喷出,小五一颗头颅登时被他斩下。众人没想到他说杀人就杀人,吓得呆了。片刻后如水入油锅,尖叫咒骂声响成一片。那虬髯大汉振臂喊道:“恶道士杀人了!捉他们报官!”

    此刻正是群情沸腾之际,人潮一拥而上,就要去捉那几个道士。

    不料那几个道士纷纷出剑,又杀了十来人,这才一声唿哨,轻轻跳出包围,折身朝九成山上跑去。

    这一下横生惨变,山门下鲜血淋漓,失去亲人的难属哭天抢地,张老丈颤抖抚摸着小五无头的尸身,失声痛哭,他白发苍苍,满是皱纹的脸上沾满眼泪,让人睹之心酸。

    那虬髯大汉大声说道:“这帮恶道人明明有着满屋子的救命符箓,却不肯拿来救灾。如今还行凶杀人,不能这么便宜他们!”

    他高声呼道:“大家冲上山去!报仇雪恨,抢他们的符箓!”

    他话音才落,身旁便有数十人纷纷亮出兵刃,齐声附和:“杀道士!抢符箓!”

    灾民被他们鼓动,怒火终于爆发出来,立时便有上百个声音一起怒吼:“杀道士!抢符箓!”

    人群在那虬髯大汉带领之下,浩浩荡荡冲上山去。

    在半山的观止堂,数个轮值留守的九成山弟子见灾民怒气冲冲的杀了上来,不禁目瞪口呆,慌忙阻拦。

    然而那虬髯大汉一掌一个,尽数打翻在地,灾民一拥而上,拳打脚踢,直将他们打得口鼻出血,在尘埃中翻滚惨叫。虬髯大汉一挥手,叫道:“大家随我来,符箓在山顶之上!”

    众人早已唯他马首是瞻,立刻尾随而去。

    王平真和君舆刚刚用完早点,正在厅上闲聊。忽见王宓惶急奔入,满脸是汗,叫道:“师傅,不好了!数百个灾民杀上山来了!”

    王平真闻言一惊,喝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王宓道:“现下还不太清楚,听说是今早布水的师弟与灾民争执,出剑杀了人,引起灾民暴动。”

    王平真大怒,喝道:“是谁杀的人!捆起来交出去,是杀是剐,任由人家。”

    王宓咽了一口唾沫,说道:“今早布水的四人,如今皆不见踪迹。”

    王平真吸了一口气,问道:“灾民现在何处?”

    王宓道:“清禹、征悟一干师兄弟将他们堵在斧劈峡,仗着地势险要,勉强把守。请师傅速速增援!”

    王平真喝道:“将我的符箓和剑取来!”

    他和君舆抢出门外,却见半山方向浓烟滚滚,火光冲天。王平真心痛不已,颤声道:“他们定是将我的观止堂给烧了!到底是谁惹下的这祸事!”

    这时王宓已飞奔而回,他不但拿来王平真的符箓袋和白虹剑,还给君舆也拿了一把剑。

    君舆从王宓手中拿过兵刃,说道:“师叔息怒。难民暴动,必然有领头之人。我们千万不要再伤人命,只将那首领制住,方可有谈判转圜的余地。”

    王平真点头道:“说的极是!王宓,你速速派人从后山下去,向城中刘大人报信,请他发兵弹压。其余所有弟子,全部驰援斧劈峡!”

    君舆知道那斧劈峡乃九成山一处胜景,峡谷两侧百仞绝壁,犹如刀削斧劈,最是易守难攻。斧劈峡之后,山势平缓,再也无险可依。若是让灾民突破斧劈峡,稍有不慎,九成山基业就要毁于一旦。王平真也想到了这一点,一路飞掠,不敢有半分停留。他身子肥硕,但奔腾迅疾,仿佛一个大皮球快速无比的沿路飞滚。

    然而距斧劈峡尚有两三里路,却见清禹满脸血污,带着十几个弟子狼狈逃回,他远远望见王平真,喊道:“师傅!他们中间有硬手!已杀了征悟,夺了斧劈峡!

    “君舆闻言一怔,说道:“师叔!其中恐有蹊跷,小心应付!”

    王平真见清禹身后黑压压跟着一大群人,来不及搭话,飞身上前,手上早已捏了一张五雷符,口中急急默念咒语:“青霆上穹,黄雷九宫……”

    他身子腾于半空之中,袖袍尽鼓,更似一个圆球。然而身体毫光四射,颇有威势。他喝了一声,符箓裂空而出,只见金蛇万道,霹雳震耳,数个炸雷凭空击在追杀清禹的人群之前。巨响连连,地面被轰出数个焦黑大坑,一时间尘土飞扬,飞沙走石。众灾民被气浪所迫,哎呀声中,摔倒一片王平真在空中停住身形,大喝道:“百姓且住,不要受人挑拨!有何冤屈,可向我说来!”

    众多百姓多是凭着一时血勇跟着冲杀,此刻见王平真一出手便声威赫赫,说话时又凌于虚空,居高临下,虽然体态圆胖,依然有如天神一般,气势不由为之所夺。

    那虬髯汉子见状,喝道:“大家莫怕,看我拿住这厮!为你们治病!”

    他大喝一声,双足一点,飞到空中,径奔王平真而来。

    王平真见那人一身粗布衣衫,穿得象个乡野农夫似的,然而身法架势颇有大家之风,心中惊疑。虬髯汉子也不说话,离着王平真还有两丈,双掌便凌空击出,掌风夹着狮吼龙啸,分袭他的颜面和胸口。王平真见来势凶猛,圆球般的身子滴溜溜一转,闪开掌势,长剑借着身子旋转之势,一道斜弧劈向那虬髯汉子颈项,喝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那虬髯汉子见他身子肥胖,剑招却轻灵矫捷,不由喝了声采。他身形后弹,避开剑刃,见王平真早已弹出数张符箓,或幻做火球,或展如飞剑,或散为利芒,从四面攻来。那虬髯汉子见避无可避,手在腰间包裹一抽,一条长索如灵蛇飞出,索影快如闪电,啪啪数响,将王平真发出的符箓尽抽了个粉碎,黄纸如蝴蝶折翼一般,纷纷坠落。

    王平真大惊,心忖:“此人如此身手,怪不得斧劈峡失守!”

    他知道敌人有备而来,更是全神贯注,小心翼翼。

    地面上虬髯汉子的伙伴大声煽动,吆喝着灾民杀向九成山众弟子。王宓等人因得了严令,不敢杀伤人命,因此束手束脚,且战且退。如果对上灾民还好,大可用指戳掌劈,将其打倒在地,但对上那些手持兵刃的敌人,九成山弟子登时吃了大亏。那些人武功既高出一筹,下手又狠辣,战不多时,九成山道人已有数人受伤。

    王平真心急如焚,要下去救援,却又有两个敌人腾空而起,与那虬髯汉子一同夹攻他。那两人一个瘦小如猴,使一对短柄雷公挡,走的尽是近身的阴毒路数,另一人国字方脸,执双手重剑,中宫直进,劲风迫体,叫人难以抵御。虬髯汉子站在外围,长索毒蛇般抽拦卷刺,往往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攻来,最是威胁。他们是这次进攻的首脑,任何一人都足以匹敌王平真,何况三人联手,且配合熟稔。

    王平真叫苦不迭,哪里还能分神救援弟子。

    君舆不欲伤人,且战且退,却见灾民人数虽多,但冲杀在前面的只有四五十人,大多数人只是在后面呐喊助威。这四五十人皆手持兵器,招数尽往要害之上招呼,身边九成山弟子惨叫不绝,鲜血飞溅。他又退了几步,忍无可忍,运起灵力,剑上突然发出巨大金光,强光刺目,亮如灼日。对面的敌人猝不及防,顿时双眼流泪,乱成一片:“我的眼睛!我看不见了!”

    “谁砍到我了!”

    “小心!你奶奶的,让你小心你还劈我!”

    半晌之后,众人眼睛的刺痛才渐渐消失。却见君舆将九成山弟子皆护在身后,一人一剑越前而立。他脚下是一条用剑尖划出长长直线。君舆冷冷道:“有胆敢过此线者,我必击之!”

    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,忽然一声呐喊,扑了上来。君舆手握剑柄,双目如电,岿然不动。

    王平真不断发出符箓,被那虬髯汉子以碎灵鞭法尽数破去。那瘦小汉子雷公挡中暗含电劲,每次兵刃相交,王平真都要受到电殛之苦。他欲以轻灵身法闪躲攻击,但身子太过肥硕,实在难以轻灵得起来。刚闪过雷公挡的分心一刺,宝剑硬格了重剑一斫,那长索又拦腰卷来。王平真打起精神,堪堪闪过,心中不由叹息:看来需得减减这身肥油了,年轻时避他这一招只需左移三分,现在却要移上半尺有余,真真要了老命了!

    那使雷公挡的瘦小汉子突然暴起,攻如急雨。王平真闪避不及,一双眼紧盯他的进手路线,长剑与他叮叮当当碰了几十下,总算尽接了他的招数,好不容易瞅了个空隙,一剑将其逼退。然而整条右臂却被电得酸麻僵硬,几无知觉。他不敢露出怯意,剑交左手再战。刚好重剑呼啸劈来,王平真横剑一挡,他左手使剑不惯,连人带剑被砸飞出去。

    他半空中正要调整身形,右足踝已被长索狠狠抽中,痛如骨髓,那索尾霎时圈了数圈,将他右足牢牢缠住。虬髯汉子大喝一声,如钓鱼起竿一般用劲回拉,王平真一个胖大身躯就象个大风筝,被他迎风拉起。那使重剑之人高高跃在半空,双手握剑,高举过头,正对着王平真重斩过来。王平真百忙之中横剑招架,然而他仓促迎敌,竟挡不住那人全力一击。当的一声,白虹剑脱手飞出,他口吐鲜血,两眼发黑,几乎晕厥。

    那使雷公挡的汉子见有机可乘,跳跃而前,就要取王平真性命。却听那虬髯汉子惨叫一声,好像被人偷袭。他慌忙回头,却见君舆激射而来,一剑刺出,幻成千百道剑气,笼罩自己全身。他心中大惊,慌忙抵挡。然而这一招“芥子须弥“最是奇妙变幻,于极微小处生出极宏大的剑意来,他雷公挡虽舞得急骤,那千百道剑气却如摧枯拉朽,轻易透入,将他衣服皮肉斩得簇簇爆开,瞬间变成一个血人。

    那国字脸的汉子见使雷公挡的同伴坠下尘埃,不知死活。他大惊之下,运起神通,一式“大劫天剑“便要向君舆背心斩去。却见君舆倏地回身,左掌凝空一扣,他重剑招数才使出一般,竟全身僵硬,动弹不得。他满心惊骇,正要挣扎,君舆左臂一挥,那人身子如陨石一般飞堕,重重撞在坚硬的地面之上,大剑也飞出五六丈远。他被摔得头晕眼花,五脏移位,待要挣扎着站起来,头顶百会穴上被君舆用剑柄一撞,登时补到,不省人事。

    那虬髯汉子右臂鲜血淋漓,掌中握着半截断索,怒视君舆,大声喝道:“你是何人!敢突施偷袭?”

    君舆提着王平真背心,将他交给王宓照料,这才转头说道:“若论偷袭,恐怕说的却是阁下吧!”

    那虬髯汉子见到自己所带几十个属下一个个滚在地上,呻吟不止,灾民已被震慑,畏惧不前。他心中大惊:年轻一辈中有此身手者,定是周慕瑾!他怎么来了?当真棘手的很!

    他又回想君舆方才的招数,心中更是确定,便大声喝道:“九成山地处江南道,长真门何必来插手?”

    君舆尚未答话,只听一个人说道:“说的好!你也知道九成山地处江南道,为何你九宸丹陵府又要来插手呢?”

    众人回头,只见一个中年道人,手持拂尘,背负长剑,顺着山路慢慢走来。他头戴金冠,脸色白皙,长须飘洒,潇洒自如。

    虬髯汉子被他喝破来历,反问道:“来者何人?”

    那人哈哈笑道:“长真门赤丹子。”

    王平真推开弟子,挣扎着对那人施礼,道:“九成山王平真见过赤丹子道兄。”

    那虬髯汉子顿时气馁,忖道:连逸尘真人座下护法都来了,今日之役,断无成功之幸了。

    他见事已至此,索性一把扯下身上的破旧外衣,露出一身锦绣官服来。灾民这才发现领头的人原来是个将官,不由议论纷纷。赤丹子见状笑道:“怎么,阁下要拿官威来压贫道不成?”

    那虬髯汉子知道若论正教中的辈分,自己比起赤丹子要低了不少,因此心中虽不愿意,却也勉强向赤丹子行礼道:“在下九宸丹陵府韩聘,见过赤丹子前辈。”

    赤丹子见他以正教门人的身份行礼,便受了他一揖,说道:“韩将军不镇守北疆,来我们江南道做什么?”

    韩聘答道:“融州府大灾,特来救济。”

    赤丹子说道:“那你不去救济灾民,怎么在这九成山大动兵刀?”

    韩聘语塞,正在寻思如何答他。突然马蹄如雷,数骑奔驰而来。那山路险峻,但骏马竟如履平地,风行而至。及到近处,才见马上骑士衣甲鲜明,英武不凡。韩聘见到当前一骑,心中大喜,慌忙拜倒行礼:“末将参见云麾将军!”

    君舆望向那云麾将军,只见他大约五十岁上下,一张长方脸,鹰眼锐利,须发浓黑,脸色虽然红润,额头、眼角却见数道线条清晰的细密皱纹,如刀深刻。

    王平真却认识他正是云麾将军晏无极,温小侯手下得力的勇将,虽然此时双方敌对,他也只得草草一礼,算是打过招呼。

    赤丹子看了晏无极一眼,毫不在意,仿佛来了一个不相干的路人一般,他继续追问韩聘:“你为何煽动灾民攻打九成山?”

    韩聘见晏无极就在身旁,登时有了靠山,见赤丹子询问,便去看晏无极眼色。

    晏无极不动声色道:“道长问你,你便如实答他。”

    韩聘领命,冷笑道:“九成山枉称正道。融州府如此大疫,王平真既然在此开宗立派,自然要造福一方百姓。可他不但渔利自肥,今日还指派弟子乱杀无辜,此番作为,与妖邪何异?”

    王平真争辩道:“我哪里叫弟子乱杀无辜了?此事实为污蔑!”

    韩聘哼了一声,说道:“我微服暗访,恰好目睹!你若说我污蔑你,这里还有数百乡民,皆亲眼见到,你还想抵赖不成?”

    他转向灾民,大声问道:“今日九成山道士滥杀百姓,大家看没看见?”

    众人纷纷答道:“看见了!”

    “正是九成山道人造的孽!

    “韩聘说道:“非是我煽动灾民,而是王平真伤天害理,激起民变,人人得而诛之!”

    王平真额上冷汗嗖嗖而下,扭头大声问道:“今日布水弟子何在?”

    然而众多弟子中,无人应声。韩聘冷笑道:“杀人凶手自然是藏匿起来了,此刻哪里会有人答应,你又何必做戏?”

    赤丹子叹了口气,说道:“人都死了,怎么能答应呢?”

    众人听到他话里有话,不由都将目光望了过来。

    赤丹子袖子一挥,喝道:“押过来!”

    只见远处长草之中,几个长真门弟子以剑相逼,押着四个穿着道服的人慢慢走来。这四人头发散乱,脸色苍白,各背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。赤丹子道:“站到中间去,把尸首放下了。”

    四人慢慢把尸首放下,只见那几具尸体皆是道服被剥,心口中剑。王宓惊呼起来:“是今早布水的灵虚他们几个。”

    赤丹子袖如流云,在那四个人的背心上一拂,那四个道人顿时如木雕泥塑一般定定站着,纹丝不动。王平真大声叫道:“这四人虽穿我道服,却不是我门中之人!定是他们杀我弟子,假扮九成山道人行凶!”

    赤丹子向众灾民问道:“众位百姓,你们仔细看看,今早行凶的可是这四个人?”

    一个庄稼汉子一眼便认出凶手,大声骂道:“就是这四个道人!”

    他表弟被道人所杀,满心愤恨,抓起石头便砸了过去。那些道人被赤丹子制住,无法闪避,石块正击在其中一人额头之上,咚的一声,鲜血流出。众人纷纷效法,土坷石块劈头盖脸的掷过来,其中忽然夹有暗器破空之声。赤丹子听得真切,手指一指,满天杂物瞬间定在半空,如被无形之手拿住一般。

    赤丹子指着其中几块大如拳头的坚石说道:“这么大的石头,再附以灵力,是有人想灭口么?”

    晏无极突然开口道:“百姓见到真凶,群情激奋,下手重些,也是常理。”

    赤丹子微微一笑,不再追究。晏无极说道:“如此说来,罪魁祸首是这几个鱼目混珠的假道人了?”

    王平真立时说道:“正是!这些人包含祸心,嫁祸本门,定是有不可告人的阴谋!多谢赤丹子道兄为我等洗脱不白之冤!”

    晏无极颔首说道:“很好。这几个人需得好好审问,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
    然而他说到“水落实出“时,每说一字,便听一声惨叫,眨眼间就倒下去三个假道人。

    赤丹子大叫了一声:“不好!”

    拂尘挥出,就去救第四个人,但一道无形无质的气劲却穿破他的麈尾,正中那第四个假道士额间,立时透脑而过,而此时晏无极的“出“字刚刚说罢。

    赤丹子见那四个人当场毙命,眉心之上,各有一个窟窿,还不断冒出污血脑浆。刚才事发突然,他又一心救人,也没留意这气劲是何人发出,只依稀感觉是晏无极那个方向。他心中大怒,一双眼睛冒出寒光,望向晏无极一行人。

    晏无极喝道:“怎么回事!赤丹子!是你下的杀手么?”

    赤丹子不答话,在他脸上看了好几眼,又望向下一个人。他目光如剑般锋利,但晏无极身旁的骑士均是铁甲覆面,一个个面无表情,难以看出端详。

    赤丹子看了好几遍,目光最后落在晏无极身上,忖道:最大可能便是此人下的毒手。他当着我的面出手,我却难以指证,这份修为确实高得惊人。若是今日他要用强,还不知道鹿死谁手!他心中虽然惊骇,面上却不露声色,只冷笑道:“杀人者,必是幕后黑手!晏大人怎么疑心到我头上了?”

    晏无极眯起眼睛,直视着赤丹子双目,缓缓说道:“非是我疑心你。正如刚才赤丹子道长所言,此地乃江南道,你长真门又来此何干?”

    赤丹子见他将话题轻轻一推,反落到自己头上,也毫不示弱,驳道:“幸好长真门在此,要不然怎么能洞悉一桩借刀杀人的阴谋?倒是九宸丹陵府煽动灾民,攻打九成山,这等作为,怕是有些不好解释吧!”

    他说到这里,又听人声鼎沸,原是那刘大人领着一支兵马奔了上来,大声喊道:“各位都住手!有话好说!”

    百姓见大批官兵来了,登时四散而走,十停人剩不到两停还留在山上观望。

    赤丹子见状说道:“晏大人虽官居三品,但九成山地处融州府,就算真犯了什么罪,自有当地官衙拿办。什么时候需要边军代劳地方政务了?”

    晏无极哈哈大笑,手一挥,身旁一个骑士打出一面大旗,上书四个金光大字:奉旨巡查!晏无极笑道:“赤丹子道兄久居庙堂之外,你可知当今圣上特命九宸丹陵府巡查各地,凡是有借修道之名作奸犯科者,均可先斩后奏!”

    赤丹子见那刘大人对着晏无极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,知道他所言不虚,便说道:“今日滥杀灾民之事,分明是奸贼冒九成山之名,行嫁祸之计!晏大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先斩后奏,恐怕有负你那天子圣恩吧!”

    王平真见赤丹子相助自己,满心感激,朝他点头示意。晏无极冷笑道:“这一桩就先揭过不提。王平真!我问你,你身为正道一派掌门,为何见地方大灾而不施救?休要提你那没用的符箓圣水。你今日需给本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!”

    王平真心道:我之所以不救灾,正是为了防你们九宸丹陵府!但他哪里敢说,好在他人虽胖,心眼却活。对着晏无极深深一揖间,已想好了说辞。

    “晏大人,请听在下一言。”

    王平真眉头紧锁,仿佛满腹心事,“在下认为,这场瘟疫并非天灾,而是人祸!你可知道为何?”

    晏无极动容,哦了一声,说道:“你说下去。”

    他袖子微微一动,右手手指藏于其中,暗暗蓄劲待发。

    王平真却改口道:“不对,我说错了。这场瘟疫不是人祸,而是有妖邪作祟!在昭遂城中,有大户杨澹,其妻凌雨嘉,乃是妖孽!”

    他此言一出,一片哗然。

    王平真却斩钉截铁的说道:“融州府瘟疫横行,此妖很可能就是始作俑者!她见灾民渐多,又假借义医,收揽人心,被众人奉为圣女,流毒极大。昨日她还持械刺杀知府刘大人,幸好我九成山弟子死战,这才没有让她奸谋得逞。我九成山上下谨记昆仑宗旨,将平妖当做重中之重的大事,况且妖孽源头不除,瘟疫终难消灭。因此全山上下旦夕准备,养精蓄锐,要和那妖女一战。大战在即,我等只是不敢分心旁骛,绝非放任灾民于不顾!请晏大人明查!”

    众人听他这番解说,又是议论纷纷。晏无极手指从袖中拿出,捋着胡须,微闭双目忖道:“长真门横插一脚,真是可恨!我虽然不怕那赤丹子,但九成山今日是拿不下来了。不如就此下台,只将那妖女斩了立威。”

    他鹰目睁开,杀意浓烈,笑道:“既然如此,如今三派人马都在,不如一同下山,灭了那妖孽!”

    刘大人惊道:“晏大人!那杨夫人乃大户妻室,品行操守都是极好的。可别弄错了呀!”

    晏无极冷笑道:“是否妖孽,老夫一会便知!”

    那刘大人死死拉着他的马缰,劝道:“她兴办义医,救治灾民,目前在民间威望极高。夫家又有人在朝中当大官,大人这般去拿她,恐怕激起民变!”

    晏无极仰天大笑,马鞭在刘大人手背上一抽,对身后武士喝道:“将我另一面大旗打开!”

    一个铁甲武士手握旗杆,迎风一扬,猎猎展开一面旌旗,上书四个大字:奉旨征税!众人正大惑不解,晏无极马鞭早已劈头盖脸打了过去,骂道:“蠢材!若是在我大营里,早就将你斩了!”

    那武士被打得满身鞭痕,却大气也不敢喘,慌忙又摸出一杆大旗,双手挥舞,那旗帜被山风一吹,舒展开来,同样又是四个大字:奉旨平妖!

    晏无极嘿嘿笑道:“各位不必顾虑!这便随我下山平妖去吧!”

    他双腿一夹座下骏马,呼喝一声,领着铁甲马队,率先奔驰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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